常在河边走，没有不湿鞋。
　　2013年一个夏天，我在慕尼黑等地铁，一个衣衫襤褸、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年妇女路过我身边，突然朝著我就开始大声叫骂。
　　她的英语很流利，我听得很清楚，她“问候”了我的亲属，尤其是我母亲，当然主要意见是我不属于这里，应该滚出去。
　　和我同行的是慕尼黑大学的一个女助理，她二话没说就冲上去开始跟老妇女对骂，凶悍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意外。
　　平日里这是一个极为温柔谦恭的研究生啊。
　　”你才是这里不需要的人，快滚吧。“然后她跟我说，这个老女人可能就是酒鬼精神病，看样子是罗姆人(吉普赛人)，让我不要介意，这种情况很少出现，一般市民和警察都可以容忍她们乞讨，但是绝对不会放任他们骚扰路人。
　　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究竟出国多少次了，但也就遇到过两三次公然的种族歧视，包括在澳大利亚一次大清早在街上遇到酒鬼大爷朝我喊：”Fuckaway,你个老外(alien)。”
　　我直接喊了巡警，说有一个老人在大街上喝醉扰民，用种族主义脏话骂我。
　　结果老头就被带走了。
　　我管他后面发生了什么呢，我就要你看到，你们种族的警察，他得帮我。
　　但凡稍微了解一些欧美国家，尤其是移民型国家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，华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的生活工作，在100年前都是不敢想的，甚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都甭指望，种族平等在世界历史上的大部分时候是不存在的。
　　小小的新西兰都公布过针对华人的入境人头税，整整维持了50年。
　　很难想像，如果没有1960年代后期开始蔓延整个西方的自由民权运动，种族平等、阶级平等，性别平等这些理念和价值观可以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流价值观，配合上知识界对本国殖民主义、帝国主义历史的反覆检讨反思，这种价值观成为代际相传的常识，浸透人家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，成为教养的一部分。
　　当然应该承认的是，这些平等是否能够绝对实现，每个人的内心是否真的接受这三大平等，未必。
　　但是至少这些国家从制度上再不敢有歧视，在任何公开的场合，如果叫嚣歧视，一定会遭遇大量批评和甚至围攻。
　　今天所谓的“白左”说到底继承的就是这些运动的遗产，“自由派”(Liberal)。
　　但是，半个世纪过去了，西方形成的这些“新政治正确”的确又形成了新正统，有些具体的政策让人感到“矫枉过正”，有些精英让人感到所谓“不识大众疾苦”。
　　同样不能否认，坚持这些价值观的人群当中有一部分极端分子，比如脑残式的试图消灭任何他们所反对的历史痕迹，言行有出格之处，应该检讨。
　　但是如果把“白左”当成西方社会这几年出现分裂甚至局部动乱的原因，尤其是因此试图批评他们坚持的价值理念，我觉得是本末倒置的。
　　我发现有些朋友，尤其是在海外生活的朋友，甚至在嘲笑“白左”，这更是荒唐的。
　　我遇到的一些华人朋友，尤其是有美国生活经历的，身上看不出对黑人和拉丁裔新移民的丝毫理解。
　　这帮人问题大不大?大。
　　但是你就有资格歧视他们?
　　他们威胁你们的利益，你们就要排斥，这和华人威胁了白人利益，所以就要被排斥，有什么不同么?
　　我不止一次的，以后还会反覆强调提醒的，就是我们华人批评起深色皮肤的人，所用的措辞，跟当年白人种族主义者歧视我们所用的措辞，甚至没有丝毫的差别，核心就是三个字：脏、乱、差。
　　在面对历史上我们遭受的歧视时，我们很自觉地以受害者身份自居，强调我们应该遭受更公正的对待，更自由的工作和生活的机会。
　　但面对其他有色人种时，我们又儼然高人一等。
　　这里起码有几点很荒诞的地方，比如，华人的勤奋、乐于加班，绝对不被认为是什么伟大的品质，你愿意是你的事情，但是我遇到的所有外国人，无论在欧美还是第三世界，都觉得从整体上看，华人是不懂得享受生活的，尤其在音乐、体育和”谋求精神肉体的放松上都缺乏灵感和激情“(一个以色列人的话，我当然反驳了，但是觉得也不能说就错了，尤其是汉族文化中，总以为“安静”就是“老实”)。
　　从近代华人移民社会发展的角度看，华人移民无论在哪里，都是喜欢扎堆抱团，缺乏跟其他社群沟通的兴趣和交集。新移民群体在这方面有改善，但是我们的生活内容就更高尚?新西兰一个“白左”跟我说，全世界所有的赌场里，华人都是主力。而在家里，如果有可能，那也就是麻将，而且不玩钱就提不起精神。这个“白左”一直是华人权利的支持者，但我看有时候也是无奈了。我们热衷于虚名和内斗的文化、有罪推定的习惯、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振振有词，不管是不是历史的产物，在海外社会的生活中绝对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。
　　且不说华人是最不热衷于参与政治、通过人家的合法权力体系争取权益的群体。
　　这方面黑人和拉丁人不知道比我们高到哪里去了，那叫“主人翁”意识!我们看不到人家身上的优点，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缺点，然后就敢说特朗普那帮人“傻逼有理”，也是被“白左逼出来的”。
　　生活在一个对自己历史上的种族主义，至少是极端民族主义缺乏系统反思的社会，有啥资格洋洋得意，这个跟“我不会制冷就不能评价冰箱吗?”不是一回事儿。
　　在我们的大众文化以及精英群体里都还普遍缺乏起码的“白左”意识和经历之时，我们仍然需要学习“白左”身上的宝贵财富和经验，而不是相反。
　　生活在海外的，尤其不要笑话“白左”了，你能有今天而不是被赶走，托黑人的福吧。
　　选自公众号“全球费话”